我姑姑七十多了,没结婚,没孩子。
当过厂长,当过行长,吃过亏,享过福,退休了进政协经常旅游,朋友一大堆。逢年过节永远不缺看望她的人。
她强势,她幽默,她爱笑,她笑起来像是儿孙满堂的老太太。没人会相信她这样开朗有趣的女人没结过婚。
最小的弟弟没房子,就把房子借弟弟和弟媳一间,和他们住一起。
常年看什么家庭纠纷调解类节目都知道,这种模式通常会心生嫌隙,好在姑姑很会经营,二十多年来一家人还算和谐。想想也算奇迹。
她把我堂弟当成亲生儿子来宠,小时候我们这辈人都很嫉妒他,姑姑永远是最照顾他的,什么好吃的好玩的,他总是比我们先得到。为什么要这么偏爱他呢?就是因为他最小吗?
长大了才知道,那种偏爱是必要的,甚至我还担心她偏爱的不够多。因为是我堂弟要长期陪伴姑姑,而不是自由的我。
姨奶奶走之后,姑姑就是我爹那边家族里最年长的长辈了。我们常说父母挡在我们前面让我们不去直面生死,那家族最年长的她面对着什么样的孤独呢?你不会天真的以为,等你我到那个岁数,就自动获得看破生死的大智慧了吧?
她孤独得显而易见,家里却从来没有人敢对她催婚。
对她提起“有没有想过要孩子”,更是禁语。
期初我以为是她的逆鳞碰不得了。小时候我不懂事,还真不小心提过一次。不是长辈催婚式的霸道关心,而是以孩童视角单纯的好奇这个大人世界的异类。
“您为啥不结婚,为啥没孩子。”
说出这话,就像明明往古井里投了一块石头,却听不到声音。
平时强势的她没有生气,只是多次欲言又止;平时爱笑的她愁眉不展,半小时没有说话。她好像一瞬间就不像是活在我身边的姑姑了,像是游离在另外一个世界,忘记了我的存在。
我甚至以为时间就此静止了。
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那个样子。比起对我生气要可怕的多。
世上不仅有解答不了的事,还有一问就能把一个成年人推进深渊的问题。明明身在城中闹市,她却要好久才能爬出来。
我说不清她那时的面容,就算给我达芬奇的一双手我也画不出她那时表情的十之一二。
身处悲伤,却被淡然融化;
有所信念,却被疑惑充满;
想要回答一个孩子现实的问题,自己却又像是游离尘世之外。
原来禁止问姑姑的问题,问完后会是这样。
她没有暴跳如雷,而是让问者心疼不已。
后来我才知道,我爷爷健在的时候家里很穷,这个清朝出生的男人没有活着看到改革开放。否则以他民国时开裁缝店当老板的本事,养肥一家子不难。
家里子女最大的就是姑姑,最先工作的也自然是她。加上爷爷那点死工资,苦苦撑着这一大家子经历饥荒,文革。那一代饿出来的胃病至今都没有真正痊愈。
家里没谁不是豁尽全力活着,爷爷去世前三天还在上班,别人更不敢偷懒享福,死讯传来的时候,犹如晴天霹雳,姑姑和我大爷带着几个还在上学的弟弟泣不成声。家里在经济上算是穷途末路了,连爷爷坟都埋得草率,连个碑都没有,只是个土包。甚是凄凉。
然而一家人在困境中,总会有个人爆发出超人的潜力。
不知何时,她默默下了决心,没有人给她加油,没有人抱紧她不想见她受委屈,更没有人握着她的手,告诉她这是你最美的时刻。所以她的决心,可能只有天上的繁星能见证。
在家族最困难的时刻,她毅然决然得挑了家族的大梁,干脆不恋爱了,不结婚了,不必像普通女人一样的过后半生。
从此心中只有工作,挣钱,养家。
她聪明,肯吃苦,心态极强,至今如此。
从车间主任干到厂长,又转行去了银行,隔行如隔山,那就夸过山,又当上了行长。短短几年内扭亏为盈,成绩好到不可思议,90年代初期就能让所有职工分上房。现在想想,一个没有家庭的她,让多少同僚和其后代的家庭稳稳的在城市里立足啊。我们这里是直辖市啊,90年代的天津地位如同现在的北上广,这么说不过分吧。
对家人,那就更是一如既往的照顾了,最困难的时候如此,现在依然如此。
当最小的弟弟已经独立了,她已经很大了。奋斗的惯性让她错过了结婚最佳年龄,那个年代,女人不仅大龄不结婚就是异类,过了岁数必然被人挑挑拣拣,指指点点。若有闲言碎语,定比今天这样的环境下难听十倍。她怎么受得了?而且我们又怎么忍心看她在婚恋市场上被人家冷言冷语。
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些年来她的心态早定型了,她已经习惯了不再依靠别人。也习惯了照顾家人。她喜欢给别人做决定,也喜欢看别人幸福。
还没到千禧年呢,就把连弟弟们的房子都奋斗出来了。所以我们的上一辈长辈,关键时刻整个家族都听她指挥。当然后来弟弟们早就能独当一面了,可至今她还是我们心中的大家长。
在我们还清姑姑钱之前,我也受过她的照顾。她明明没有过孩子,教育却特别有自己的一套。她能让孩子更愿意写作业,也更愿意去学校,能完成别人家长觉得不可能完成的教育任务。然而她也能一眼看穿孩子在学校受的委屈,如果老师请家长想冤枉孩子,根本瞒不过她的眼。
她很少惯着小孩子的脾气,但如果我们受了老师的委屈,她会去学校怼老师怼到怀疑人生。而且用的是逻辑,是道理。能让我们相信有理走遍天下,也让我们相信待人公平有多重要,我堂姐相信这一定程度上挽救了她内向的性格。
我和姐姐最初与姑姑相处时,都觉得不可思议,“一个劝我们学习的大人,会为我们说话?”
长大后才明白,她为正直说话,为所当为而已,这些从来不矛盾。
我一直强调她是强势的,可她的强势不是咄咄逼人,而是一种温柔。
有一次,我自己偷偷哭的时候被她看到。强势的她自然不会不闻不问,非要打开我封闭的心门,问个究竟。
我不想说,她就缠着我让我讲出来。我哪拗得过她?
她的外号叫“老佛爷”,我和我姐给她起的。
很烦,又很温暖。
所以我拿出卷子,抽泣着说“我考砸了。”
她接过卷子看了看,很不合时宜得哈哈大笑,“才考低了几分而已,这也算砸?”
啊?大人不是很烦孩子哭吗?尤其是学习不好的孩子。
她明明笑话我的眼泪,不知怎么的,却更愿意和她说了,“可我爸骂我没出息。我还有一堆卷子没敢给他看呢。”
这时她比我还愤怒,“放屁!你别听他瞎说。你有没有出息不是他说了算,也不是卷子说了算。”
我很惊讶,她为什么这么生气?
“听着,你不敢给他看,你也得把卷子拿出来面对它。卷子上的错,该改的改,该背的背。以后你把考的不满意的来我家这里改。只要你坚持改正别放弃,你就有的是出息。他再骂你,我替你骂回去。是看他厉害还是我厉害。”
当时我就想,从今以后我跟老佛爷混了。
“呆在你们家太好了,我都不想回家了。”
这是的我真心话。
“少嘴甜。”
姑姑白我一眼。
真的,我要是回到从前,我一定抱抱她。
那时的我很难想象,能一句话让别人孤独感消失的人,可能是我们家族中最孤独的人。
这么会照顾孩子的人,竟然没有自己的孩子,真不可思议。
后来想想觉得不是这样,我,我姐,我弟,我们在姑姑家住过,都是姑姑的孩子啊。谁说她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,谁说她没有孩子,我们就是。
她对弟弟们好,对弟弟的孩子们更好。
我不知道现在社会怎么把她们这种人酸成扶弟魔的,有多少血汗和眼泪是我们不知道的,做了何种抉择,吃了多少的苦,活在何种境遇,千人有千面,怎能一概而论?六十年代初饥荒,家家户户节衣缩食,隔壁的老人因为丢了几张粮票直接就自杀了。谁的抉择是容易的?
现在贴标签的词语,真的令人厌烦,你们知道这样报团取暖编造抽象词会伤害多少无辜的人?只是因为家里吵个架,你不爱我了,你钱没给我给弟弟,给你妈了,就天天妖魔化亲情,什么伏弟魔,妈宝,凤凰男。本质上不就是自己没得到资源没得到爱么。
别怪袁隆平表情包说你,你是真的吃太饱了。
饿你几年你就不会在乎自己会被网上归为哪类了。
何况她是常理不能解释的独行者。
别人也曾给她介绍过好多我们认为合适老伴儿,可她到老了也没有将就着过,她已经习惯自己的生活方式。我们不能强求。
人这一生有的是惯性,惯性带我们看遍人世沧桑却忘记回来的路,惯性带我们一往无前而忘记休息。是不是也有惯性带着她飞翔,永远不必朝下看,如果渐行渐落,就会坠入深渊,独自去面对那自己深不见底的遗憾?
所以我明白了为什么全家人不会提她的没结婚的事,那是她巨大的牺牲,一生要飞跃的深渊。我们助她还来不及,为什么要拉她下坠呢?
她究竟是否后悔呢?
她为什么对一个孩子天真的问题沉默了那么久?
她比很多人都活的明白,这辈子的阅历也不可复制,可她一样会有些问题一生都没有答案。
问问自己心中的黑洞,永远没有回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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