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
天蒙蒙亮,雾似的光透过纱帘照在毛毛的脸上,杜娟陶醉地看了儿子一会儿,蹑手蹑脚地从被窝里挪出来,掖好被角,披着羽绒服下了楼。
店里昨夜的油烟气冰冷冷、沉沉的,钻进鼻孔,她禁不住打了个喷嚏。
杜娟熟练地开灯,清灶,煮饭,从冰柜里拿出猪肉、猪骨,咕咚丢进一直文火煨着的卤汤里,盖上锅盖,哆嗦着上了楼。
八年间,杜娟每一天这个点起来,把店里每天必需的肉备好,再滚回楼上睡个回笼觉。虽说晚上才是一天生意的高峰期,但杜娟的猪肉非得这么文火咕嘟一天,才酥烂入味。一口咬下去,汤汁四溢,香气入鼻。
杜娟小跑着钻进被窝,身上的凉气冰醒了毛毛。毛毛蹭蹭眼睛,咧开嘴笑着看杜娟,含糊不清地叫了声,妈妈。杜娟温柔地应着,抹去毛毛顺着嘴边留下的口水。
毛毛还只会说妈妈。
可这声妈妈,从杜娟生下他,等了八年才听到,因为毛毛和寻常孩子有一点不同。
毛毛比其他孩子笨拙些,但杜娟别无所求,只想护着毛毛一辈子。
天渐黑后,附近三五成群的工人涌进杜娟的店,说着笑着。
杜娟喜欢这群人。他们干着最苦最累的活,下了班却比那一个个坐在筒子楼里敲电脑的人笑得开心,把日子过得就像那锅里的高汤,咕噜咕噜地冒着泡,滚烫,真实。
嬉笑声散了,杜娟收拾好回头关门,一个棕褐色的影子缓缓把门推开一半。
那人脸颊冻得通红,站在门口,拘谨的模样,打量着杜娟和毛毛。
杜娟刚要说,今天打烊了。抬眼看见男人,感觉耳朵嗡嗡的,下意识把毛毛拉在身后,话在嘴边绕了个弯又咽了回去。
男人迟疑地开口问,杜娟?那声音太熟悉了。
杜娟忘了应答。
不过八年,却河东河西,她差点没认出来眼前人是何宇,他怎么成了这样?头发灰了小半,皮肤粗糙,眼神里尽是疲惫。
何宇微微颤抖着进来,把冷风隔绝在玻璃门外,眼睛在店里扫了扫,几次张嘴不晓得说什么,还未开口,眼眶先红了,戴着手套的手指指毛毛说,长这么大了。
02
杜娟把蛋炒饭捧到何宇面前时,还是蒙圈的。
跟何宇离婚后,她赌气瞒着何宇一家人,带着毛毛搬到这里开了店。这些年,一回没联系过,唯一让她觉着跟何宇有关联的,只有每个月他打到卡上的500块钱。
杜娟搓搓脸,深吸一口气,说,我先哄毛毛睡下,咱们再聊吧。
何宇赶紧起身说,我就来看看你们,马上走。也不等杜娟问,何宇主动坦白,他求的她姐,让把地址给他。他知道杜娟不愿意原谅他,但是他太久没看毛毛了,也不知道他们母子过得到底怎么样,心里虚得很。
杜娟看着何宇粗粗的手指。何宇没注意到她的晃神,接着说,我不会打扰你们,没别的,我就想陪毛毛两天,行不?
何宇紧张地扣着手上的茧子,等待杜娟的回应https://sihaiba.com。
杜娟苦笑,心想,你想来见,我能拦着不要你见?别怪我躲着你,你这些年也没来找啊。
但终究还是只点点头,说行。
何宇说他就住在附近宾馆,待了一会走了。
杜娟点点头,没再说什么。
她望着何宇在风里瑟缩的背影,莫名鼻尖酸酸的,总觉得胸口少了点什么,又好像是多了点什么,钻来钻去,涨涨的难受。
她对自己说,出轨的前夫罢了。
杜娟永远忘不了,八年前,查出毛毛有缺陷时,何宇脸上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。也忘不了,发现何宇在外面找了个女人的时候,她没有气力去撕扯,抱着毛毛跟他签离婚协议时的绝望。
不离不行,那女的怀了何宇的孩子,大概是个健全的孩子。
03
何宇第二天来,手上拎着个玩具,杜娟接过来靠在墙边,说,毛毛还不大会玩。
何宇的眼神黯淡下来,哦了一声,说,以后总会玩的。
毛毛在电视边坐着玩手,何宇静静坐在他背后看着,杜娟一边拖地一边问,你现在在哪里做事?我听说原来那个厂倒闭了。
何宇不停摩挲着大腿说,我现在换了个厂,就是工资没以前高,一步步来吧。
他换了姿势,面对着杜娟,一边搓手一边说,那个,我想了一晚上,还是得跟你说清楚,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也没卵用,就是,我这心里,这些年,憋屈得很。我跟那女的没孩子,没在一起,我让她打了,她其实也不想跟我过……
杜娟转身把门锁上,吸了吸鼻子,没回应。
何宇觉得自己重提旧事,自讨没趣,讪讪地说,不用锁门,你待会儿还要做生意。
杜娟撇撇嘴说,这样说话清静点,而且这两天生意不行,看见没,对面新开一家店,跟我家卖得差不多。
何宇眯着眼看门外,说,你做的时间长,还是有老主顾的,昨天不是人挺多的。
杜娟轻叹了口气说,没以前好,差得远,前两天有个人在我这儿吃坏了肚子,到处说我的菜不新鲜。
何宇看杜娟,杜娟白了他一眼,说我怎么可能搞不新鲜的菜?做饭做人一样,要口碑,我犯不着那样做,这么多年,从来没有一个人在我这儿吃坏过肚子。他就是对面那家请的托,妈的,缺德货。
何宇笑说,你这个嘴真不饶人,你又没证据。
杜娟笑不出来,皱着眉说,这片我住了几年,还不清楚?就是他家造我的谣。
何宇说,过两天就好了,大家都不记得了。
杜娟沉默了一会儿说,有些事情你以为别人忘了,其实多久也忘不掉的,算了,你别管了。
04
何宇坐到晚上,打断正在教毛毛说话的杜娟,说,你放心吧,这事我给你解决了再走。
杜娟呆呆看着何宇,问,你是说造谣的事儿?你咋解决?
何宇掸掸手套,推开门甩下三个字,讲道理。
这三个字瞬间被钻进门的风吹散了,在隔天早上成了一个笑话。
何宇拿块砖头把对面店的玻璃门给砸成了雪花,被监控拍得一清二楚。
杜娟去派出所保何宇出来,民警教训何宇说,你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前夫,就是蠢了点,哪有这样明目张胆的搞事的!
没办法,私下和解,给人赔礼道歉,搞到中午才算完。
回去路上,杜娟把何宇骂得狗血喷头,你他妈就是这样讲道理,屁事不顶用,还把自己整进去了。
何宇两手揣在兜里,愤愤地说,我是想讲道理,劝他和气生财,但是我今早儿出门越想越气,你说你一人带着毛毛,他们还欺负你,做生意不是这么做的,这不是没良心吗?脑子一热,就拣起块砖哐当一砸,砸完我脑子也懵了。
杜娟快步走在前边,何宇追上来说,你放心,他们以后不敢搞你,你也是有男人罩着的。
杜娟冷哼一声,你是我男人吗https://sihaiba.com?
何宇说,我是毛毛的爸,我不能看着你们被欺负不管。
杜娟站定,何宇差点撞上她。
杜娟说,中午喝点吧。
买了酒,俩人窝在小店里,你一杯我一杯喝的满脸通红。
何宇有点上头,红着眼睛说,我明天走,毛毛这月生活费我现在给你吧,我到时候打钱不一定方便。说着从黑的发亮的皮袄内袋掏出一沓钱,零零碎碎的,只有两张红的。
杜娟摁住何宇的手,力度不小,说,不急,等你方便了再说。你一会儿把袄子脱下来,我给你擦擦,没了女人在身边就是不行,你闻自己身上的味儿,都酸了。
何宇看了一眼杜娟,把钱压在了杯底。
杜娟仰头喝完杯子里剩下的酒,先是苦涩,然后喉咙火辣辣的,禁不住咳嗽。何宇坐过来给她拍背,杜娟一把抓住他手说,别走了,你要是不介意,在我店里帮忙,起码把今天赔的钱给抵了。
何宇脸上闪过惊喜随后是落寞,说,可我得走啊。
杜娟瞪着他说,你别装了,我都知道!你躲债能躲一辈子吗?好好干活,一点点还,就还有路走,人不会一辈子走坏运。
何宇突然控制不住,把头抵在杜娟的肩膀上,眼泪混着滚烫的委屈濡湿了杜娟的头发。
一直以来的忍耐和伪装都在痛哭里洗刷殆尽。
05
杜娟躺在床上,迷迷糊糊听见何宇在楼下忙活,使劲张开黏在一块儿的眼皮,看了看身边熟睡的毛毛,安心地接着睡下。
好久,没这么畅快地一觉睡到自然醒了。
复婚之后,何宇就揽下了起早的任务,让杜娟可以睡个懒觉。
前不久,何宇留了下来。店里总晃悠着个男人,街坊难免都开始议论。何宇不好意思,说,要不我还是出去找个事做吧。
杜娟一边利落地切肉,头也不抬地说,那咱把事办了,他们就不碎嘴了。
何宇问什么事?随即才明白过来,追着问了不下几十遍,真的吗?杜娟把刀放下,说,不信,那我们现在就去。
就这么,把婚给复了。
杜娟觉得不用多说,因为这世间的事儿没那么绝对。
何宇觉得一切都很突然,但在杜娟这里不是。
她酝酿了八年。
何宇来时,以为杜娟还恨他。
是,恨过,杜娟恨命运捉弄人,也恨曾经的自己,但如今早就不恨了。
杜娟记得离婚那天,她抱着毛毛在大桥上站了很久。
路过的一个出租车师傅误会她要跳桥,从背后把她拽进车里,掐得她肩膀生疼,说,孩子这么小,你想不开也别带着他!再说了,人生长着呢,有什么槛跨不过去?
杜娟正欲开口解释,却低头看见师傅开了线的短裤和肿胀的小腿,积年累月的委屈随着眼泪瞬间迸发出来,嘴里漫出了苦水。
谁不是在泥泞的人生路上,深一脚,浅一脚地负重前行?她没有理由不振作。
怨恨这种东西,抓不到看不着,越思索越深陷,干脆不去想,反而海阔天空了。
八年,又不是个把月,任什么人也不能整日把恨啊、情啊的挂在嘴边。
随着日子熏黄她厨房的天花板,静下心来,她只有后悔。
06
一个个蒙蒙亮的天,一个个搂着毛毛的夜,都那么孤独。
回忆起以前,何宇对她好得没话说,即便她动手掐得他脸上没一块好地方,他没舍得还一下手。
她整日找不痛快,想到毛毛就哭,最终把家变成了牢笼,逼得何宇想往外飞。
因为毛毛,她觉得自己跟何宇吵完了一辈子的架。
直到亲手把何宇推出了家门,才感到轻松。
这份轻松只持续了一小会儿,随后便被痛苦覆盖。离婚后,她累到无助时,想找何宇,已是曾经沧海难为水。
后来,大姐跟何宇家还保持些联系,时不时给她说些何宇的消息。
大姐说何宇不仅没跟那个女的在一起,还被要走了仅剩的钱。因为手头太紧,心情郁闷,他选择了借钱炒股,想赌一把。
可他输了,欠了债,被厂里辞退,之后辗转几个城市也没混出个名堂,这两年渐渐没了音信。
所以何宇突然找来,杜娟瞧见他那落魄样,怎能不起疑?
当晚她就托大姐打听到底咋回事。
原来何宇把前两年好不容易攒的钱,投进朋友鼓吹的一个网络平台,等套牢取不出来才知道上了当,之前欠的债也未还清。
何宇觉得自己走背时运,在国内混不下去,想去东南亚做生意,躲躲风头。
只是一去,有可能多年不回,他想走前见见毛毛。
混口饭吃容易,难的是有尊严。
何宇这次来,一句自己的境况也没提,他没想找杜娟要钱,是杜娟多虑了。
和大姐通完电话,杜娟心里的弦被拨动了几分。
她有了复婚的念头。
也没什么害臊的,这么些年,没有男人敢靠近她,谁也不想揽下毛毛这个麻烦。
纵是有,杜娟也不见得同意,因为没有谁会像亲人那样耐心的对毛毛,她知道最好还是亲爸。
从前她任性,作,何宇也不懂事,但是现在不一样了,他们俩像那锅老卤汤,经受住生活长久的煎熬变得醇香,变得成熟。
杜娟早想透了,她对何宇还是有感情的,何宇也为自己的错付出了代价,毫无怨言。
如今何宇想躲债,杜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犯错,她想拉他一把。
他若是愿意,便留下来,和她一起照顾毛毛。要是有情,直接复婚更好,没情,便算了。
那天她当着何宇的面,假装不在意的提及跟对面新店的竞争,甚至关店,就是突然想看看何宇的反应。
竞争是真,谣言也真,只是杜娟的为人这一片清楚,生意不会一落千丈,她本没想太多。
她知道人心不可试探,但心里却暗暗嘀咕,若是真的,何宇愿不愿意为她出头?对她还有没有那份心?
杜娟悬着的疑问在何宇拿板砖砸向玻璃门的时候一并粉碎了。
她本来想着只要何宇敢上那家店,她就去拦着、承认自己是为了试探,何宇要是装孬走了,她便再也不打复婚的念头,从此相逢是路人。
没想到何宇不仅没装孬,还这么过激,闹出了事。
或许何宇也不傻,看破了杜娟一时兴起的谎言,但他选择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杜娟,他信她,而且再落魄,也还是能为她出头。
行,这就够了。
分开太久,想说的东西太多,不如一块板砖来得干脆。
杜娟不求多,情,早已在她或轻快或沉重的切菜声中,被钉进了生活的砧板,沾染上柴米油盐的气息,变得平淡。
今后的日子找个伴,何宇最合适不过,不求他赚多少钱,只求平稳安好。
复婚的时候,何宇担保,我欠的钱自己还,不依靠你。
杜娟耸耸肩说,没事,这份依靠我承得起。
都说覆水难收,其实,离开的人只不过由水化作了漂泊的云,只要还牵挂着来路,总能等到云滴落成雨汇聚在一起的时候。